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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九月中看了《賽德克巴萊》的「太陽旗」之後,在電影院的那份躁動實際上並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變得清淡些,相反地,裡面所向我們投擲的火藥一直在生活許多細節持續悶燒著,但是,又希望自己能夠看完「彩虹橋」之後,再整理這些細索的想法。某種程度上,我的筆記將以電影,與我正在閱讀的書籍和資料,相互交叉敘述,而這一切,就是為了自己對於這部電影的喜愛留下紀錄,縱使這些紀錄都是片段的。而我也相信,《賽德克巴萊》不應只有電影自身的重量,更關乎我們重新對歷史所投予的關懷與批評。

 文明的實存之所

相信電影一開始,大家無不被緊湊的節奏與抑鬱的色調牽引著,沒有多久,我們就看到了年輕的莫那魯道打獵與出草的畫面,而這份緊張感並沒有因此而釋懷,我們不時會看到砍殺與搏鬥,而這一切又在太陽旗的末端,賽德克族人群起反撲而發展到極致。不能否認地,在獵殺動物與人頭被砍下的第一時間我絕非鎮靜且視為理所當然,若非瞭解原住民出草的精神文化與期盼和解共生的意涵,在我們的現實生活是無從置入相關想像的。這時遂產生了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會感到殘暴?殘暴之於我們的定義是甚麼?

第二個部分是一郎與二郎的矛盾,如果我沒記錯,二郎看著族人將賺取的微薄薪水拿去買酒,他帶著稍微責備又惜愛的神情說,錢都這麼少了為甚麼不存起來,而一郎則是問莫那魯道,日本人蓋診所、學校、郵局,難道文明不好嗎?

莫那回答,文明好嗎?這些東西的出現只會顯出我們多貧窮而已。帝國主義(註一)的殖民與逐漸興起的,一切以獲利為前提的資本主義建構出的榮景,只適用於掌握權力的那一方,而他們眼中的「生番」則淪落為次等的勞動機器,並且為一個逐漸擴張的帝國所提供的「安全的幻想」與「錯誤的期望」付出代價,曾為自由奔馳與居所的美麗山林,在殖民者眼中直接轉換為實際價值,就算由日本人「教育成功」的一郎二郎,實際上也得不到同等的尊重與對待,除了得忍受族人與日本人兩邊的冷嘲熱諷,為長官倒茶水,照相時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都顯示出「文明」背後所暗藏的不平等。

因此,在這無情整合下的文明,犧牲少數以一己獨霸的的文明,因國族強盛而自認「人」的價值較為優越(註二)的文明,掌握發言權而代言與包裝「文明」的文明,我想問,真的文明嗎?

另外,無論是文明或是野蠻,甚致殘暴,作為理性衍生出來的觀念,會因為個人及社會內部結構差異而發生意義上的流變,並造成二元對立中,層級的關係置換。因此,我們絕對無法在一個扁平的基礎上,對他者任意行使「移情作用」。

 誰站在道德的一方?

而這也是在觀看完太陽旗後除了震驚悲壯還夾雜了一種矛盾的情緒,雖然片中殖民者為日本人,漢人則與當時的族人維持著彼此對立又互相貿易的狀況,但是,我們看待原住民的方式真的沒有一點身為多數者所持有的文化政經優勢而與生俱來的自負嗎?

如果打獵與出草儀式之於我們殘暴,那麼我們將動物集中在狹窄的農舍並注射化學成長激素再將他們宰殺,以及對身在文明資本結構體裡長期處屬邊緣而無法發聲的人們的漠視與驅逐,也許就比較不殘暴吧?

不過,也許會有人反駁,但我們並沒有「親手」宰殺動物,我們也沒有「親手」逼迫弱勢的人們。如此,舉個例子吧,雖然我不殺牛,但我吃牛肉麵,雖然我不同意資本一切以獲利或賺取超額利潤無論是經濟或文化上霸權的現象,但我卻也享受著其中為自己生活帶來的便利與高品質。於是,我真的有自信說這是出於「自由意志」的選擇而不做的嗎?

柄谷行人(註三)舉了一個例子,「假設有某個人,一生都沒有殺害過任何人或動物,那是因為他很富有,從來沒有遇到需要自己動手的狀況,就這樣過了一生」。

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暗喻,我們對於殘暴與否的定義某個程度上取決於自身價值與道德觀,但是我們非但沒有自信可以說一切都是自由意志的選擇,並且視一個大結構體制上,自身的被動所形成一個狀似良善的現象,也沒有資格再去將一個行為自他者的「文化脈絡」中抽離而單獨評論判斷。而我這裡,要討論的也並非是責任的追究或何種文化較不慘忍的問題,甚至,做為一個時代不可逆的發展,我們勢必也無法回到過去的,遠古的生活去證明些甚麼。如果,在看待一個事件,裡面涉及了與自身文化的衝撞,我們無法將「所受養成」置入括號,將「道德觀念」置入括號,我們就無法從當下的衝突點繼續深入,而只能保持在表面的對抗,同時,我們也無法以一個更高的角度檢視自認理所當然的一切。

我要表示的,是身處這個互為因果的結構裡,因自身的「乾淨」而對他者文化「同情」或妄下判斷的,請不要忘記,我們都不是完全清白的。

因此,我是從這個基礎點上理解,無論時代、國族、膚色、語言等與我們經驗形成差異的人,以及人所做的所有抉擇。

面對歷史的難題

《賽德克巴萊》上映後,我們看到了許多從「霧社事件」而延伸的討論,無論是莫那魯道作為一個「英雄」所接受歷史各方面的檢驗,因日人利用族群仇恨挑起的姊妹原事件,出草或紋面儀式,部落疆界的意義,甚至是道澤頭目鐵木瓦力斯的死……這一切,除了文史工作者之外,都是電影之前我們未曾關心的。

如果說,歷史是透過口傳或是文字,驅動我們記錄並追尋與死者的關係,由個別的自我意識匯集成共有意識,並在這關係的連結中,發現我們之間存有的衝突與價值,並確認自身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

在《賽德克巴萊》完成之前,賽德克族人針對電影情節開過許多會議,其中為了有一幕莫那魯到射殺妻子巴干瓦力斯與小孩的畫面,族人與文史工作者有了非常密集的討論。(註四)他們認為,莫那魯道是不可能冒著違反祖訓(Gaya)的罪過而將武器對著自己家人,刀槍之於賽德克族是獵捕動物用的,並不能拿來射殺親人,因此,巴干瓦力斯是上吊自殺的。而市面上唯一的中文參考文獻,戴國輝著的「台灣霧社蜂起事件」裡,卻記載著莫那魯道槍殺自己的太太,因此,無論是舞台劇、還是電影都是根據這本書的敘述處理劇情內容的。

對於沒有Gaya的我們,很難理解其背後給予族人多麼強大的精神支撐與規訓,所以,在我們看莫那魯道射殺妻子所感受到的震撼,是終將走到命運尾巴的殘酷及無可奈何,與族人看到「自己的英雄卻因劇情需要而違反祖訓」是非常不一樣的。

魏德聖在這裡有三種選擇,第一是迴避這個橋段,他可以選擇不拍。第二是,面對族人強烈的建議之下將射殺巴干瓦力斯改回上吊,第三是在電影結尾註明哪些橋段為虛構。

而看過下集的朋友就知道,以上的三種考慮都沒有發生。我比較好奇的是,就魏德聖對這部電影十幾年的準備,當中一定經歷了許多與族人溝通的過程,一定知道他們對待Gaya的尊敬與虔誠,於是問題就來到,為什麼他還是堅持原本的安排?雖然在電影裡我們並沒有真正看到射殺的那一幕,但是那一聲槍響很難不去做這樣的聯想。究竟是甚麼東西讓魏德聖冒著族人不諒解的風險而繼續原本的計畫呢?

如果這個故事在你心中已經存在十幾年了,無論條件如何艱難也要執行下去,你每天生活的細節,你看到的人,都提醒著關於這部電影的一切,甚至成為你生命的燃料與動力,十幾年,關於故事的所有分鏡、細節,你一再地修改並濃縮為「不得不」的一種態度與說法。縱使不是族人,這般強大的「意志」,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魏德聖自己的Gaya了吧?

畢竟,電影不是紀錄片,無法考古般地呈現史實,但是,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電影所帶給我們歷史觀的確是直接且強悍的。如果,我們無法在電影之外去傾聽以及瞭解事件的另外一種聲音,我們便也無法真正瞭解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以及他在藝術與歷史中的抉擇與掙扎。

而最終,《賽德克巴萊》不應只是為歷史作證,而在呈現人強大的精神意志,並透過執行註定失敗的死亡之戰達到命運的承擔,以及之所以為人的膽識與價值。這份原屬於賽德克的驕傲,魏德聖在電影中老老實實地讓賽德克人證成了,並讓我們見識到,除了電影本身,一個人在現實中以意志與飢餓不斷將界限推移擴張的實踐力,成就了電影裡,電影外,真正的,土生土長的人(註五)。

謝謝魏德聖與所有一起完成這部電影的朋友。我真的很喜歡《賽德克巴萊》,這是整篇文章我最想講的話。

 

 

註釋

註一:我這邊使用「帝國」這個名詞,薩伊德有一句非常初步明瞭的解釋:「帝國主義意指去思想,佔領並控制不屬於你所有的,偏遠的,並由別人居住和擁有的土地。」

註二:片中鐮田少將多次將賽德克族人比喻為禽獸,並不相信以他們的"智慧"能夠統合出如此完整的作戰計畫。

註三:柄谷行人,日本當代重要思想與文化批評家。在台已翻譯著作有,倫理21(心靈工坊20116月初板,翻譯:林暉鈞),談政治(心靈工坊20117月初版,翻譯:林暉鈞)

註四:討論影片請參考以下連結http://www.youtube.com/watch?v=U43P7sy_dFM&feature=related

註五:賽德克族文史工作者,依婉‧貝琳指出,「巴萊」原義為土生土長的意思,因此,賽德克巴萊譯作土生土長的人更接近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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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i-Chung Ch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