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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記憶成為我們聽覺的地理學─ 讀 陳丹青「外國音樂在外國」

甚麼是「靈光」?時光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得一部分,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

班雅明在「攝影小史」裡,為「靈光」下了這ㄧ段註解。

不曉得為甚麼,這ㄧ段文字總使我聯想到音樂的狀態,一種不便言說,卻時刻念記,時刻忘懷的狀態。

因此,當我說,音樂,你還想到了甚麼?

這音樂可能是ㄧ段歌劇的旋律,一首兒歌,電影裡倏忽閃過的配樂,是鄰居小孩斷斷續續練著給愛莉斯的鋼琴聲,是收音機裡女主播的柔美聲音。

音樂總是與記憶彼此纏繞,因此聆聽音樂,總也叫喚著我們的過去,如同將表面的灰塵輕吹撫淨,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的一部分,靈光因此乍現。

剛讀完陳丹青的「外國音樂在外國」,一時很難再去寫一篇文字,單純且統一地介紹這本書。

也許是這本書不但集結了作者從一九九二至九八年旅居紐約時,在上海「音樂愛好者」發表的十幾篇文字,另外還有二○○一、二○○九收進去的四篇文章,其中還包括了「音樂愛好者」雜誌主編對作者的一篇長訪談。時間橫跨十七年,討論的主題多元而龐雜,從城市體質的轉變看待音樂的變化;有遊記般敘述造訪音樂家故居的種種;莫札特的「魅力」與貝多芬的「力量」;因鐵達尼號裡最後樂手的演出談到音樂的紀律;當然還有訪談裡對於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流行與古典音樂,音樂教育以及現今媒體傳播方式的反省。

你不但可以讀到霍洛維茲剛過世的那個下午,廣播所插撥進來的消息;CD剛開始流行,中國學生捏手捏腳,偷偷販賣盜版的「動人」姿態;在像萬人批鬥大會演唱的帕華洛帝如何被瘋狂女粉絲告白,還有在車站大廳目睹雙子星大廈的倒塌,以及在波恩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想起上海的少年時光與青澀的歐洲想像。

時間拉得好長,話語正在述說,你忽然搞不清楚這些事物的進程時序與地理關係。而關於其中一樣主題,音樂所引發的記憶內容,作者甚至還列了一張「作品清單」,像是聽到「鬥牛士之歌」,就會想到一九六六年,紅衛兵抄家時用上海話唱起的卡門;聽到「黃河」,彷彿回到自己中學時代的某個午後,大喇叭忽然傳出的樂聲;在那個甚麼都給禁止的黑暗時代,又看見自己坐在上海的舊公寓裡,「把那幾枚唱片翻來覆去聽,翻來覆去聽,聽到唱片的針頭快要劃破的樣子」。說到收集詮釋版本的偏執,為找尋記憶中的「鱒魚」,收購了十幾套唱片卻仍然「差強人意」。此時,作者自問:「我是在計較音樂詮釋,還是在糾纏於無法核對的記憶?我是過執著於內心的偏私了,但是這點偏私也是音樂給我的」。說的真好,記憶竟成為聽覺的地理學,也道盡了記憶與音樂「共謀」中我們遺失真實的無奈。像是從一捲錄音帶拖出長垮垮亮黑色膠帶,轉一轉,又將皺摺收束回去。

除了在過往與現實間周轉,我們亦窺見了音樂與生活之間的關係,是如何因為環境更遞,科技進步的影響而產生了變化。

這樣的變化使我們更加容易獲得關於音樂的一切,也許並非壞事。但這大多是「資訊」的擷取,而非知識的吸收,於是我們不再小心翼翼,我們開始輕忽怠慢,我們也可以隨時離開。這是「生活中的音樂」,灑點胡椒粉與香精的綴飾,已經不是「音樂生活」。

音樂生活某種程度上反映著「內心生活」,以及與音樂之間緊密又自然,格外珍藏彼此陪伴的關係。

作者說道:「經歷過不許聽古典音樂,沒有音響的時代,近年我常在想,那時,我們倒是有過音樂生活的。那也能叫做音樂生活嗎?真的,我以為能」,隨後並補充:「自從播送古典音樂在中國被恩准恢復,自從我被恩准出國,眼界耳界大開,我心裡知道,這樣一種愚蠢的狂喜,從此逐漸地,不知不覺失去了」。

在變化中哀傷失落,過去那種真摯的執著也許不再必要,像走過青春期初戀的男女。而我們現在,竟還經常因自以為評論音樂為一種本事,或者學院出身的「教養」與「練達」而沾沾自喜嗎?

作為一位自稱「音樂業餘愛好者」的作者陳丹青,謙遜又從容地將自己的所見所思,以乾淨簡雅的文字在每個篇章間對我們娓娓道來,在「音樂的立場」問答間,更處處迸發著令人眼睛一亮的火花。讀到最後,闔上書本同時,自己竟也感到無比慚愧。

而無論是永遠無法對焦記憶中的音樂,是因為記憶的潔癖還是音樂一閃及逝的幽靈本質,還是對過去在上海石庫門弄堂,躲在朋友家一夥兒秘密交易搬地偷聽唱盤,一種舊時音樂生活的懷想悼念,我們總在某時某刻,讓自己在音樂中顯像,任音樂將我們指認出來。於是,遙遠的事物逐一顯現,於是,我們瞥見靈光。

(原文刊載於Muzik古典音樂雜誌三月份第6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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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i-Chung Ch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